七夕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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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将过。
云深不知处一僻静院落,屋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。
未有回应。
来人不太死心,又敲得更大声了些,如此许久,终于等来一句温和应答。
“宵禁已至,有事请明日来访。”
那人沉默,不依不饶继续敲门。
屋主仿佛性子相当好,这般无礼打扰也不曾说过重话,连语气也没加重半分,只又重复了一遍。
他终究明白屋子里的人不会先一步妥协,便开了口:“上一次来找二哥,时辰比今日还要晚些。”
“你记错了。”
“不曾记错,阿瑶记性很好。”
听闻此言,里头静默了很长时间,长到让他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再搭理自己。
——依然是以为而已。
房门开得猝不及防,映入眼帘的面容却不像方才答话时那样温和,连带着答语也冷了三分:“你不是阿瑶。”
他便笑:“二哥,我是。”
蓝曦臣细细打量他几番,亦笑:“你不是,我知阿瑶不会来找我。”
“二哥不是阿瑶,怎么又能预料。”
此人无赖得很,蓝曦臣却再未生气:“我救你一命,放你一马,让你免遭一死已是看在他的面上,莫要再来挑衅。”
“金光瑶”固执己见:“何故以‘他’相称,二哥,你瞧瞧我这张脸,这副皮相,难道不像他?”
蓝曦臣默默,忽然伸手将人塞进房内,又在门上迅速贴了道符。
“二哥,我——”“收敛气息,有人来找你。”
他看“金光瑶”有些愣愣的,无奈之下只得又将朔月放入他手中:“此剑灵力强横,且已经认主,我让你暂时拿着他,他们以追魂术查到时,自然会以为是我。”
“那便不会追查了?”
“我想大约不......”“宗主,您在吗?”
“金光瑶”挑了挑眉,歪头一笑。
蓝曦臣有些尴尬,却还是回问:“何事。”
“宗主莫怪,并非我等刻意违背门规夤夜来访,是方才有人探得鬼物踪迹,我们追到此处却再追不到了,想来问一问宗主有没有见过。”
“并未,此处仅我一人而已。”
蓝曦臣说完,又顿了顿,加了一句:“回去之后,一人关十天禁闭。”
“金光瑶”忍不住笑了。
他见到对方不明所以,便以口型作答:“十天,太少了。”
蓝曦臣无言以对。
旋即对正要离去的弟子扬声:“等等。”
“......宗主?”
“二十天。”
打发了这群不速之客,屋内气氛又沉闷起来。
还是“金光瑶”先笑了:“二哥,你也会说谎呢。”
“我何时说了谎。”
“方才你打发他们,不是说了,此处仅你一人?”
蓝曦臣不看他:“你不是人。”
“二哥这是骂我呢。”
他再不理会:“人都走了,剑还我。”
“金光瑶”还是笑:“从前见二哥使剑,便觉得朔月实在是一把好剑。”
蓝曦臣尚未明白他的意思,他又利落将剑出了鞘,抵在蓝曦臣颈间:“蓝宗主,千万小心些,阿瑶根基不稳,手也有些抖,若是你不小心想出个什么招,阿瑶这剑未必拿得住。”
情势急转,不过须臾间,他却未显不安也未惊怒或是疑惑,只是错愕了片刻,明了自讽一句:“我竟忘了。”
“金光瑶”将剑贴近了些: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,我一直说你不是阿瑶,自己却忘了。”
“我救你的时候便知道你是个怨灵,由阿瑶死前怨怒凝聚而成,空有他一副相貌而已。”蓝曦臣说着又叹了口气,“可我,仍是希望......你来找我,若你能有两三分像他,也许,那便是他已原谅我。”
“蓝宗主错了。”
“金光瑶”勾唇一笑。
“我是想要来找你,想得不得了,所以得了你几日闭门不见也没放弃。”
“我来找你,是为了杀你。”
“这也是他的意思,自从我醒来,他一直在催我,叫我替他去见一见你。”
“金光瑶”看着朔月刺破他颈间,渗出一片殷红:“他是出不来的,所以托付了我。这个愿望太强烈,能让我不惧怕云深不知处的阵法,也不惧怕你房前的那几道符。”
“我想,他也是恨你的,你惦念的那个人,他恨不得杀了你,好报那一剑之仇。”
蓝曦臣欲言什么,又止住了:“既然如此,你动手吧。”
他笑得越发明艳:“二哥,当年你用朔月杀了我,今日死在我手中,死在朔月之下,也算个因果循环了。”
蓝曦臣侧过头,阖眸不语。
“金光瑶”剑锋一转,就要了断他性命。
近乎无可回寰之时,一道魂力却精准刺透了他心脉。
他瞪圆了双眼,似乎不敢置信:“你......你......”
灵力流失得太快,眨眼间他已不能自控,脱力之下他松开了手,朔月在两人之间落了地。
“金光瑶”濒临消散,依然不甘心:“原来你竟......不是想......杀他......”
魂音并不能为生人感知,蓝曦臣却明白了眼前的灵是被下了什么指令:“你只是他的怨,不能违抗他的命令,我本以为他也......”
言及此处,蓝曦臣神情有些黯然:“......这才任你行刺,可居然......”
有魂力剧烈波动起来,蓝曦臣忙安抚:“阿瑶,你别急,我......二哥虽然听不到,也不能问灵,但二哥......都明白了。”
金光瑶仍被镇在远方的观音庙内,只是发觉自己这一道分魂想要做什么,才竭尽全力赶来阻止,并不能与蓝曦臣见面。
那人已近得就在眼前,万千思绪涌上心头,他想了想,把心一横自散了命格,慢慢显出形来:“二哥,我说从未想过害你,都是真心的。”
虽然命格十分重要,若无命格,他不会再有机会踏入轮回,也不能化出生前形貌,只能一日一日在阴阳之间消磨时日,无人能见,无人能察觉,直到彻底散魂,而这些命格也不过能让他和蓝曦臣说几句话......
可是,若再也见不到了,这命格又有什么要紧。
就算上天垂怜,或是有恩人相助,转生后他一定再也不是金光瑶,彼时再见,才是情何以堪啊。
他刚想到此处,便见到蓝曦臣已催动了禁术。
观音座下有灵符,又是远在千里之外,虽然他此时已在姑苏,寻常问灵也问不到他想说的话,金光瑶知道,唯有此种秘法才能听得一二。
只是,代价却是凡人寿数。
二人一时相对无言,片刻后金光瑶笑了出声:“二哥,你真傻啊。”
“阿瑶不也是?”
金光瑶稍稍倾身,凑在他耳边问:“舍尽命数,换这一夜相逢,二哥,值得吗。”
蓝曦臣拨动琴弦的手不停:“散尽命格,阿瑶,你觉得值得吗?”
“二哥觉得值得,阿瑶便一样。”
屋里点了些安神香,金光瑶瞧见了,有些愣神:“二哥竟已用上这些东西了?”
“魇症缠身,那些都是忘机和魏公子带回来的,其实也是无用,我不过点上,叫他们图个安心。”
“二哥永远这样体贴。”
蓝曦臣侧目看他:“你便只想说这个?”
“我却以为,是二哥有话想要问我才对。”
“......好罢。”
他坦然认下,又看了看孤零零掉在一边的朔月,这才问道:“阿瑶怨我吗?”
金光瑶没好气地嗤笑一声:“我若怨你,方才就该任他杀了你。”
有些微日光盖过了月色,就要到卯时了,金光瑶的气息相当不自然地一窒。
蓝曦臣似乎不打算说别的,连琴声也停了下来,他实在无法,左思右想,只有这一次了,仅仅这一次,往后便是黄泉碧落永不相逢......
今日相思种种,皆是因那日云梦而起,更是因那从不鄙薄轻视的真心。他日或曾恩断义绝,也是因此间许多......再也不得善终。
欢喜吗,甘愿吗,后悔吗。
全然无用的。
若有缘无份,连初遇都是错误,他再也不要错上加错了。
金光瑶拼着最后一口气,视死如归看向对方:“二哥,其实我——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
却见蓝曦臣渐生华发,已绝了呼吸。
“......安神香......”
金光瑶忽然想起,那香里,其实掺了些他见惯的东西。
兰陵多权贵,而权贵们,一般都比寻常人更加怕死。
那是一种续命的珍稀药材,并不是......什么安神香啊。
蓝曦臣早已时日无多,能陪他到此时,已是万幸。
那句话,他终究还是没能告诉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