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了一个早就想写但一直不敢写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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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
金凌再次登临沈家的时候,兰陵正落着大雪。
裹得像个粽子似的沈氏家主亲自出来迎,施过一礼后又没话找话:“这冬天可真冷啊,金宗主穿得少,仔细别冻着了。”
金凌没什么表情:“修行之人,区区寒冬不算什么。”
“那是自然的。”沈宗主谄媚一笑,“这次来可又是专为了教导小女?”
他一扬下巴:“知道了,就前头带路。”
沈宗主深深躬下身去,看得他万分不屑。
堂堂一宗之主,如此做小伏低......
不过,在见到沈三小姐时,他仍是将眼底的鄙夷藏了回去。
沈家三小姐,是外室所出——所谓外室,便是上不得宗谱,入不了祠堂的——她出身不好,生母又早逝,因而从前在沈府最不得沈宗主疼爱。
不过这一切在金凌收服沈家后的首次登门造访时却都变了。
单单的依附金氏已有很多,沈宗主深谙此道,因而在金凌上门时,他吩咐下去,让嫡系的两个女儿精心梳妆打扮过,连大夫人本家的表妹都塞了几盒胭脂水粉。
若这金家宗主能看上哪个,自然是再好不过了。
只是这几个,金凌都没看上。
沈家不是大户,寻常婢女长得并不出色,要她们奉茶,未免面子上不够好看,沈宗主也实在是个人才,索性让小女亲自侍奉,仿佛这样便显得他多看重金凌。
金府这一任的宗主眼神随便扫过几个妆容精致的少女就收了回去,反倒是看到沈三小姐时,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虽然结果出人意料,总算还在算筹之内,沈宗主心想。
果然,金凌接了她奉上的茶,还亲自把她扶了起来:“这位小姐姿色昳丽,本宗一时走神了,不知是可否请教名姓?”
沈宗主心底诧异,他如何看出这是沈府小姐?
眼眸一转,就瞧见了三女儿手腕上镶金的玉镯。
他从未给过这样名贵的镯子,沈宗主琢磨着,兴许是她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吧。
她的母亲,叫什么来着?
正当沈宗主神游天外时,那厢已回了话:“金宗主好,小女是沈孤月。”
这个名字似乎让金凌怔了一下:“......原是叫这个。”
他语气温和,收敛了高傲的神情:“这衣服不好看,不衬你,往后,你可穿金星雪浪袍,愿意吗?”
沈宗主大喜。
这是何等的殊荣!
“金宗主太抬举小女了。”他满脸堆笑,亲昵地拉住女儿的手,“月儿,还不快多谢金宗主。”
沈孤月被他从未有过的亲近弄得浑身一僵:“多谢、多谢宗主抬爱。”
金凌重新坐回凳子上,招了招手,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,又从袖中拿出一盒丹砂,亲自在她眉心点下一抹烛红。
“这样,才好看啊。”
他似是感叹,似是欣慰。
那之后,他便每隔几个月来访沈家一次。
他让人教沈孤月很多东西,弹琴作画,品茗书法,还让沈孤月学着他的笑。
金凌是极少笑的,却总对沈孤月笑得温和。
“宗主喜欢,你就听着!”
沈宗主这样命令她。
可是,她是不爱笑的啊。
沈孤月不敢和父亲说,却敢告诉金凌。
她不懂事,却也知道,自己往后的姻缘,或许就在眼前人的身上了,除了他,她不能有别的依靠。
父亲不会允许的。
金凌闻言,笑得愈发温柔了:“无妨,你多笑笑,便会习惯啦。”
他不改主意。
沈孤月心里委屈,然而看到那样含着柔情的笑,她心头一甜,把委屈都比了下去。
久而久之,就真的惯了。
可等她习惯了这么笑,金凌来的次数就变少了。
2、
沈孤月和别的世家小姐都不同,她从前不受重视,连出门的机会也没有。
所以,她像很久之前的深闺少女一样,对外面的所有几乎一无所知。
金凌还常来的时候,总是与她说起姑苏蓝氏的蓝宗主。
“他叫蓝曦臣,号泽芜君。”
金凌如此描述。
“他是我最尊敬的人呢。”
沈孤月似懂非懂:“我只知金宗主人极好,旁的都不知道。”
金凌笑道:“那么,我喜欢什么,月儿就喜欢什么吗?”
她毫不犹豫:“自然如此。”
金凌不由失笑:“真是个傻乎乎的好孩子。”
于是次日,他送了她一盆牡丹。
“这是金鳞台的金星雪浪。”金凌解释,“与你所穿的衣服上绣的一样。”
沈孤月闻着花香:“它真漂亮。”
“你喜欢就好呀。”
沈孤月就学着他说话:“宗主送的,我当然喜欢啦。”
带了个俏皮的尾声词,果然看见金凌的眉眼明亮起来。
沈孤月就像他那样,眉眼弯弯地笑了。
这次金凌到来,她无疑是高兴的。
只是他脸上没有和从前那样带着笑,她又有些惶恐不安,片刻后又想,或许是父亲在场,他才不笑的吧。
沈宗主似乎要去拿什么东西,先离开了一会,沈孤月就拉着金凌的袖子悄声:“金宗主,你上次给我的曲子我学会啦,等下弹给你听好吗?”
她说着,又微微皱眉:“只是宗主,你还没告诉我,这曲子是叫什么呢。”
美人含愁,是很惹人怜爱的。
金凌不动声色将袖子抽了出来:“敛芳。”
“这曲子,叫敛芳。”
他话语干脆,神情冷淡。
沈宗主就在这时候回来了:“金宗主,这是小女的玉牌,请您过目。”
他们家族的规矩,宗主一脉的女子要将名字刻上玉牌,供奉在祠堂里,等女子出嫁的时候,再交给夫家。
沈孤月的玉牌更新一些,显然是新做的。
沈宗主这样做派,意图显然。
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与心上人谈婚论嫁,一时间不知该作何神情,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。
金凌却没看一眼:“沈宗主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
他们避开了沈孤月。
她知道大约是顾忌女子的矜持,但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,言谈间,仿佛听到了“泽芜君”三个字,而后父亲的脸色先是震惊,复又狂喜。
是说泽芜君也会到场吗?
沈孤月偷眼看金凌,他虽没什么表情,嘴角却也微微扬起。
“他是我最尊敬的人呢。”
她想起这句话。
能请泽芜君登门贺喜,无怪乎他也这样高兴。
沈孤月不敢再看,垂眸盯着自己足尖,心像落在云端一般的轻。
她就要嫁人了。
沈家很快开始置办起沈孤月的婚事。
她记得商定出嫁的日子是来年开春,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,心里更加欢喜。
沈宗主找过她,说给她改名字。
“你本应该和姐姐们从王字,叫沈玥的,是我夫人不懂事,非闹得你跟她们不一样。”他这样说道,“可是金宗主不大喜欢这个字,我请他赐名,他择了个瑶字给你,也算是姐妹一般了。”
“从此,你就叫沈瑶吧。”
沈孤月毫无异议:“多谢父亲成全。”
对方大笑:“瑶儿嫁到姑苏,可不要忘了自家人啊,多多提携才好!”
为何是姑苏呢?
她有些不解,但并没说出来。
这个疑惑很快就被解开。
冬雪将融的时候,金凌将她接到了金鳞台,亲自挑了一件衣服给她,等她更衣出来,又亲手替她点上朱砂。
“真像啊。”他轻声呢喃着,“连我都要辨不出了。”
他把沈瑶带去姑苏。
这一天,她终于见到了那位金凌口中的泽芜君。
蓝曦臣看清她的时候似乎愣了一下,很快又笑道:“这就是金宗主说的沈小姐?”
金凌面无表情:“是,她是王字辈,家中排第三,叫沈瑶。”
蓝曦臣点点头:“沈三小姐好。”
“何必如此见外呢。”
金凌轻描淡写说出的下一句话让沈瑶如遭雷击:“都快要嫁给泽芜君做夫人了,你们还如此生疏,岂不是让人看笑话。”
“金宗主好像很确定我会娶她。”
蓝曦臣不为所动。
“自然会。”金凌笃定,“泽芜君有所不知,她在家里本来没什么地位,我与她年龄不相仿,你若是不娶她,我也不能娶,她父亲竹篮打水一场空,会怎么对她?”
蓝曦臣不语。
“也没什么不好的,不是吗?”他说着,转向呆滞的沈瑶,“月儿,怎么不高兴,都不肯笑一笑?”
他的面容融在姑苏轻柔的风里,带着一点冰冷的凉意,让沈瑶几乎张不开口,可听到他喊自己月儿,却又本能地笑了:“见过......泽芜君,我很、很欢喜。”
蓝曦臣皱眉,但他们又说了什么,沈瑶便不得而知了。
她脑中只剩下金凌曾经对她的笑,还有他说的,泽芜君是他最尊敬的人。
而等两人终于说完,蓝曦臣告辞离去,金凌才想起来问她,是要现在回兰陵,还是住一晚再回去。
沈瑶的脑子嗡嗡作响,她想回答,却一口气没提起来,眼前一黑,晕了过去。
陷入昏迷的前一刻,她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:“可惜那首曲子,我没机会弹给他听了。”
3、
沈瑶终于回到了家里。
刚一进门,大姐沈瑞就迎上来:“三妹回来啦?一路上可还顺利,见到泽芜君了吗?”
她这个姐姐,从前是断不肯这样与她说话的。
沈瑶敷衍了几句,自己走了,留下沈瑞僵在原地忿忿然:“真当自己是个好货色了,什么脸色!”
她听得清楚,却没理会。
本来她就是冷漠的人,也不爱笑。
可一想到笑这回事就会想到金凌曾经的温柔,更想到如今的冷漠,她的心隐隐抽痛,一时很不是滋味。
少女初尝情字就陷了进去,少不得要难过个几天的。
好在这段她自作多情的单相思很快就被她所慕之人亲手推翻,要抽离出来,还不是那么刻入骨髓的痛苦。
沈瑶整理着自己的东西,叹了口气。
或许他不是对自己无意,但......蓝曦臣是他尊敬的长辈,他更希望自己能与他在一起,相敬如宾,相守终生——她的琴如今弹得多好,一定是因为金凌知道蓝曦臣喜欢弹琴的女子。
那位泽芜君初次见她便笑得那般温和,性子也一定是温柔的,所以金凌才教着她怎么笑。
“我学会了呀。”
她轻声说着,又微微张口,无声道出两个字。
“阿凌。”
沈瑶悄悄念着他的名字,笑着落下泪来。
嫁去姑苏的那天,金凌刚巧去了清河,没来送她,只是备了几份礼,又找了两个职位颇高的长老来给她送行。
沈宗主受宠若惊,连连道谢,沈瑶只是笑着接了礼:“多谢金宗主,宗主有心啦。”
她坐在轿子里,将礼盒打开,入眼的是笔墨纸砚,还有一坛酒。
沈瑶指尖轻抚着微凉的酒坛,摇摇头:“云深不知处......是禁酒的呀。”
到了姑苏,蓝曦臣亲自来接她,不过除了他之外,再无旁人,实在冷清。
她还是笑,笑得分外客气:“麻烦泽芜君啦。”
蓝曦臣撩起轿帘:“不麻烦,阿瑶一路辛苦了,只是云深不知处不准喧哗,所以礼数未免不够周全,也不准轿子上去,还要辛苦阿瑶再走一走。”
沈瑶茫然片刻,才想起这是她现在的名字。
“好。”她温温柔柔地含笑点头,“无碍的,泽芜君。”
她让婢女拿着带来的东西跟在身后。
路有些长,她的步子很慢,蓝曦臣走着走着便也慢下来:“我听金宗主喊你月儿,是有什么缘故?”
“没有什么呀。”沈瑶像是没想到他会问起,带着惊讶微微瞪大了眼,“从前我与姐姐们不一样,父亲给我取名叫沈孤月,说要嫁给泽芜君了,他才将我名字里的王字换回来。”
“偏王行月,也很好。”蓝曦臣不解,“为什么还要改成瑶字?”
“父亲说金宗主喜欢,便让我改了。”沈瑶说着,歪着头去看他,“泽芜君不喜欢?”
只得来一个温和的笑,一路再无话。
把人带回寒室,蓝曦臣就借故出去了。
沈瑶本还忐忑,难道这就要与蓝曦臣同塌而眠,进了内室才知想多。
里面有两张床。
她似乎松了口气,又似乎心底微涩——蓝曦臣也这样客气,两个人,终究是没情分的。
沈瑶在自己的床上坐下来,让婢女将金凌送的礼还有她带过来的琴找地方放好,正还忙着,蓝曦臣却回来了。
“金宗主说,你喜欢牡丹。”他将一个盒子放到她面前,打开来给她看,“我想你也不缺什么,就找人做了一些绣了牡丹的衣服。”
“算是给你受的委屈赔罪。”
蓝曦臣笑着问她:“好看吗?”
——她何曾喜欢牡丹?
沈瑶张了张口,终究没拂了他的面子。
这些衣服都是合规矩的素色,花样也多绣在袖口和衣摆,虽用了金线,也不算过分招摇,她伸手摸了摸柔软的衣料:“是金星雪浪。”
沈瑶的样子仿佛很是欢喜:“多谢泽芜君啦,我很高兴。”
婢女忙里忙外,终于把东西放好,蓝曦臣坐在一边陪她,又问:“阿瑶会弹琴?”
“粗通而已,上不得台面。”或许是觉得自己果然猜中他的喜好,沈瑶有一点小得意,虽仍是含着笑,眼睛却微微眯起,“泽芜君想听吗?”
蓝曦臣颔首:“阿瑶肯赏脸,自然最好了。”
沈瑶就将琴取下来,调了几个音:“泽芜君想听什么?”
“什么都可以。”
蓝曦臣没甚要求。
沈瑶在心里思索,没来由却想起跟着金凌初见他的时候,她自以为的情意只是自己一厢情愿,苦得昏过头去,还念叨着那首没弹给他听的曲。
左右她与金凌,是再无缘分了。
这样想着,她将那首曲子弹给了蓝曦臣。
曲毕,沈瑶收起了琴,又去喊他:“泽芜君......泽芜君?回神啦。”
蓝曦臣这才仿佛惊醒:“......抱歉,阿瑶弹得太好,我一时出神,失态了。”
“无妨的。”沈瑶莞尔,“我还担心琴技入不了泽芜君的眼,如今,倒是想多啦。”
蓝曦臣失笑,又稍稍倾身,抚过她的发,轻轻触碰她眉间烛红。
“真好看。”
沈瑶眨眨眼睛:“泽芜君既然喜欢,就弹一首自己作的曲子作为回礼,如何?”
蓝曦臣没想她讨要这个,看向她的眼眸又更深了些,应是想到了别的什么。
但最后,他只是应下,没有提起。
“给阿瑶弹琴,未免献丑。”他道,“我吹给阿瑶听,好么?”
“自然是好的。”
沈瑶乖顺地答应。
4、
沈瑶嫁到姑苏的前三日,还是万事顺利。
只是多年不理世事的蓝启仁突然听说自己的大侄子娶妻了,便要蓝曦臣带着夫人去见他一面。
门生来传话的时候,沈瑶正往眉心点着丹砂,闻言手一抖,笔落了下来,蹭坏了放在旁边的一卷画。
“没事的,叔父不严厉。”蓝曦臣以为她是被蓝启仁的威名吓到了,出声安抚,“我与你一道去,阿瑶别怕。”
她一直不出家门,哪里会知道蓝启仁的严厉?
沈瑶暗自腹诽着,没有说破,只是点点头,但看到那幅画,她又苦恼:“可惜这幅兰陵春景图了。”
蓝曦臣毫不在意将画揉作一团:“阿瑶喜欢,回头我再画过。”
他们去见了蓝启仁。
上了年纪的蓝家长辈一开始还是和蔼可亲的模样,等沈瑶抬起头看他时却忽然脸色大变:“简直胡闹!”
沈瑶本是笑着,顿时吓得呆住。
蓝曦臣游刃有余:“叔父息怒,是我自己愿意的。”
“我当然知道,你以为我骂的是谁?”蓝启仁瞪了他一眼,“我是催你成家,可你也不能——”
“叔父,别这样。”
他说着,安慰地拍一拍沈瑶的手背:“你这样子,阿瑶会吓坏的。”
蓝启仁听到他如此唤她的名,显然更气了,看他这样子也不想多说,摆摆手下了逐客令。
可等蓝曦臣真的带着人走远,他却只是颓然坐了下来,长叹了一口气。
沈瑶走出来的时候脚底还虚浮着,走回寒室的内室门前,周围终于没有人了,她足下一滑险些摔倒,还好蓝曦臣扶稳了她。
“叔父他......”沈瑶的语气有些莫名,更多的还是沮丧,“他很不喜欢我。”
蓝曦臣想让她自己站稳,可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小姐,定然吓坏了,刚想扶着人坐下,却又看清她的面容,和那眉间红得招摇的丹砂。
他犹豫了一会,伸手抱住她:“没事的,阿瑶别怕。”
沈瑶依旧非常低落,他又轻声哄她:“早上阿瑶不是说想要我画兰陵四景么?我画给阿瑶看,阿瑶别难过了,好吗?”
她勉强缓过神点了点头,可转过头,却对上他的眼。
那是一双沉色的瞳,眸中微暗,映着自己模糊的影子。
沈瑶又呆住了。
蓝曦臣发觉她情绪稳定了些,仿佛松了口气:“阿瑶,你乖啊,别这样吓我了。”
之后在姑苏的几年,蓝曦臣都对她很好。
是真的好,不是仅仅相敬如宾的客气,她想吃什么,蓝曦臣会亲自出去给她买,想要他的画,他就画给她,而她给他弹琴的时候,他也会在一边陪她,末了,还替她揉揉手,道一声“阿瑶弹得真好听”。
有一回,蓝曦臣要给自己的大徒弟择一位世家女子为妻——他那徒弟是个孤儿,也没心思在风月上,全丢给了师尊决定——他还问沈瑶,可有适龄的姐妹还未婚嫁。
沈瑶极不情愿地提起自己的二姐沈琅。
蓝曦臣瞥了她一眼:“既然阿瑶不喜欢,就不考虑了。”
他看出她对娘家的怨怼,对自家姊妹的厌恶。
沈瑶觉得,自己还是幸运的。
年少时的倾慕之人把自己推给了别人,所幸,蓝曦臣是这样温柔。
有一次蓝思追有事来找他,沈瑶犯困,懒得不愿动,也没挪地方,就在一边靠着窗打盹。
蓝思追说着事,却频频瞧着她,惹得她不得不睁开眼:“怎么啦?”
“嗯?”蓝曦臣回过头,“什么怎么?”
沈瑶就笑:“我长得这样奇怪么?”
蓝思追自觉失礼:“蓝夫人恕罪,属下并非有意。”
她不依不饶:“我长得,很奇怪么?”
蓝思追:“......夫人长得极美。”
沈瑶不信,却也没再说什么。
处理完事情把人劝走,蓝曦臣走过来抱住她:“阿瑶别生气,思追不是无礼之人,大约只是你的打扮像他一位故友,才多看几眼。”
沈瑶不看他,像不经意地提起:“泽芜君,我长得像谁呀。”
蓝曦臣轻点她鼻头:“又说傻话了。”
她微微一缩:“泽芜君,我本名是一个月字,你喊我月儿,好不好呀?”
这话说出口,她感觉身边人沉默了许久。
“阿瑶不喜欢现在的名字吗?”
他不肯的。
沈瑶明白了这件事,只是笑着摇头:“没什么呀,泽芜君喜欢,我就喜欢。”
5、
又是一年冬天,她再次见到金凌。
金家宗主的眉眼比当初没什么变化,她一眼就认了出来,主动上前问安,倒是金凌愣了一下:“阿瑶如今都这幅模样了,我差点记不起来。”
沈瑶眨了眨眼:“泽芜君对我极好,我变美了是不是?”
金凌失笑:“也不是,倒是......”
倒是更像了。
蓝曦臣与江家和金家的几位长老说着话,一时也没顾上这边,金凌与她随口聊着天,要走的时候,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。
沈瑶不气不恼:“金宗主要是觉得对不起我,就喊我一声月儿,不要再叫那人的名字啦。”
金凌愣住:“你知道?”
沈瑶没再说什么。
他愣了片刻,心里久违升起极度的不忍。
但他终于没有提起别的,也没有唤她。
晚夕散了席,蓝曦臣与她一起回寒室。
走到一半,忽然下起了雨,蓝曦臣撑起法术挡住了雨幕,沈瑶却自己走了出去。
雨下得大,打湿了她的额发,也洗去她面上的妆。
“泽芜君。”沈瑶远远地喊他,“你看我这样子,好看吗?”
她的话太轻,雨声又大,蓝曦臣跟上来问她:“什么?”
沈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看清被大雨冲下的一点烛红。
没有了吧,她想。
现在脸上,应该一点都没有了。
“阿瑶?”蓝曦臣又问了一遍,“你方才说什么?”
“......没什么呀。”
沈瑶笑了。
“我说,我的妆花了,要回去点上。”
蓝曦臣像松了口气:“我替你点。”
沈瑶沉吟一声,摇摇头:“不,我要自己点。”
她哼着歌,又踏出了蓝曦臣的法术结界。
余光里,却看见月亮慢慢爬了上来。
沈瑶的脚步慢了些。
她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,就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诉她:“小月儿,这就是你名字,你记好了,你就叫这个。”
“月亮,生得高远,远就是遥,倒也一样。”
沈瑶心想。
这样想着,泪却又落了下来,夹杂着雨水,分不清晰。
就像他们从来分不清她到底是谁。
——她真的不知道吗?
沈瑶确实养在深闺,从不出门,可也许金凌自己都忘了,他讲了那么多关于泽芜君的事,无意中也说过,他的三弟,号为敛芳。
这首曲子,曾经的她或许不懂,但金凌也教了她弹琴音律,所以蓝曦臣第一次吹奏给她听的时候,她就意识到,敛芳也是蓝曦臣作的。
还有更多,蓝曦臣莫名的温柔,却要与她分床睡,别的问题他知无不答,可一旦问起她像谁,就找别的话岔开去。
还有,他从未在她面前摘下抹额。
沈瑶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命定之人,可他的温柔,又不是假的。
还能是为什么?不过为了她这张脸罢了。
她当然可以撕破脸,直接质问,可是没了蓝曦臣的庇护,她真的无处可去了。
她实在不敢啊。
6、
沈瑶是在十八年后的一个夏天突然病倒的。
那天很热,她和蓝曦臣说想喝冰绿豆汤,可等蓝曦臣给她买来,她只喝了一口,就口吐鲜血晕了过去。
醒来的时候发现蓝曦臣满脸忧虑地守在她身边,沈瑶四处看了几眼,没看到别的什么人:“泽芜君,我听说你们蓝氏有种秘法,能断人生死,是吗?”
对方沉默了半晌:“我只学皮毛。”
“泽芜君说的皮毛,就已经很好啦。”沈瑶故作轻松,“我一直觉得自己活不长,却也想求个准数,泽芜君能赏我吗?”
蓝曦臣似乎想拒绝,沈瑶都开始思考卖惨到底有没有用了,他忽然又答应下来。
他画了一张符,在沈瑶面前烧了,又扣住她的命脉,闭上了眼睛。
等天都要黑了的时候,他才睁开眼道:“就在这两日而已。”
沈瑶笑了:“多谢泽芜君。”
蓝曦臣将手收回来,拿起一边的手帕替她擦拭面颊:“阿瑶,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?”
她没有回答,似乎在仔细思考。
过了会,蓝曦臣听到她问:“泽芜君,我的额妆花了吗?”
他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,错愕了片刻才回话:“没有,阿瑶放心吧,若是花了,我替你点上。”
沈瑶勾起唇角:“泽芜君,你真好呀。”
她没像那些将死的人一样躺在床上,反倒走动得更加勤快。
所有人都觉得她没事,可第三天的午后,蓝曦臣与她用着午饭,她又一次吐血晕倒了。
这次,沈瑶的状况很不好。
她又哭又笑,像疯了一样,而且这次,不用诊脉,不必动法,就知道她是快要死了。
沈瑶脸上全是将死之人的灰败。
蓝曦臣把她抱在怀里,她剧烈地挣扎着,全没有之前的温驯。
她嘴里含糊地喊着什么,蓝曦臣靠近了听:“偏王行月......偏王行月......”
他心底涌上愧疚,抓着她的手柔声地哄:“月儿,月儿乖,别急,你别急,我这就给你改名字。”
沈瑶安静了下来,又努力瞪大了眼看他。
她实在没了力气,嘴一张一合,发不出声音。
蓝曦臣不忍心,渡了些修为给她,吊住她最后一口气。
“泽芜君......”
沈瑶的眼睛瞪得极大,沁出泪来:“泽芜君,我是真的......”
真的什么呢?
蓝曦臣是何许人,世家公子排名第一,出了名的待人温和。
他容貌俊秀,沈瑶那一年不过十六出头,他给她弹曲子,在她害怕的时候那么温柔地抱住她,安慰她,轻轻地哄她......
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男子,情之一字更是懵懂不知,所以金凌对她笑她就倾了心,而蓝曦臣对她好,她就爱上了他。
可她真心对待的人,一个把她推给别人,一个,将她当做替身。
她不甘心啊。
沈瑶最后,带着许多的不甘,咽了气。
她下葬的那天,金凌来云深不知处送她。
瞧见牌位上的“沈玥”二字,他便了然:“泽芜君心软了?”
蓝曦臣不说话。
“说来好笑,泽芜君早不心软晚不心软,偏偏等人死了,才来心软。”金凌指尖轻抚过墓前放的牡丹,“可惜,人都死了,再后悔有什么用呢。”
金光瑶都死了这么多年了,他再后悔,有什么用。
“咱们把她当成小叔叔,连她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。”他微微叹息,“不知道她在下面收到了花,是不是又要难过了。”
“她会很早去转世的。”
蓝曦臣神色清浅,语气淡然。
“其实她早就病了。”金凌话锋忽然一转,“她那个母亲的家族,女子都有心疾,活不过四十岁,但若是好好养着,活到寿数不成问题,且若是发作了,也没这么快撒手人寰。”
“是咱们逼得她啊。”他似乎是感慨,“她心里太清楚,却又不甘心,那么多次提起,我们却都固执地......”
“不过泽芜君,你算不算......驾轻就熟了?”
金凌等了一会,没等到他的回答。
但他更明白蓝曦臣在想什么,所以,也不强求一个肯定。
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——利用一个女子的真心,骗着她给别人当了十数年的替身,逼着她忘了自己是谁。
可他真的忍心吗。
金凌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父母是怎么死的,他恨过魏无羡,而等真相大白,他也恨过金光瑶。
可魏无羡对他不好吗?金光瑶不疼他吗?
好的,也疼的。
但难道不是魏无羡的凶尸杀了父亲,不是他太招摇惹了祸害了母亲,不是金光瑶想要宗主之位让苏涉给金子勋下咒?
人间最难,爱恨难为。
魏无羡死过一次了,金光瑶连魂魄都被镇在了观音庙,他逃一样从对这两个人的恨中解脱出来,却发现不恨上谁,他竟不知怎么活。
他没有被仇恨蒙蔽,也再不是少年人的样子了。
所以他给金光瑶报仇——可蓝曦臣真的对不起金光瑶吗?
当然是对不起的,但是,有到这个地步吗?
金凌不敢答,也答不上。
他终究是偷走了一个无辜女子短暂的一生。
FIN
对不起我没忍住又摸鱼了,然后那个......下次还敢【不是】
又是一个没有瑶妹出场但他以魂魄状态贯穿全文的BE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