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道我在写什么,我只知道我听着一拜天地写完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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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
蓝曦臣的心口有一道疤。
伤处本是很隐秘的部位,但并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,那道创伤算是极严重的,非常影响他的施术和剑法。
有一回夜猎,他挟家中小辈进了山林,却误入阵法之内,又遭了邪灵袭击,他为了保护几位少年,不得不催动修为运起大阵。
出来的时候少年们毫发无损,蓝忘机得了讯息匆匆赶来,只见蓝曦臣走到他跟前,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口吐鲜血倒了下去。
紧随其后的魏无羡也愣了神:“怎么回事,泽芜君受伤了?”
小辈们为首的上前一步认真回话:“邪灵没有近身,阵法泽芜君当时告诉过我们,仅仅是围困迷惑之用,应该不至于伤人。”
“他这样子是气血翻涌,心脉损毁,是内伤。”魏无羡帮忙把蓝曦臣扶到一边,“蓝湛,我瞧着挺严重,你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吗。”
却见蓝忘机一脸淡然,神色虽然隐隐含忧,但仿佛是早已料到:“无大碍,兄长是太勉强了。”
“怎么会?”一位少年不解,“只是防护之阵,对泽芜君而言应该不是勉强,他从前演示给我们看的时候毫不费力!”
蓝忘机不答话,默默运起修为,暂时替他安抚伤痛。
魏无羡翻着包裹,意外发现整整齐齐一码治伤的药丸,一边选了几瓶递给蓝忘机,一边道:“蓝湛,你是不是早就猜到,所以非要亲自过来?”
本来按道理,来的会是蓝思追。
是蓝忘机坚持,他们才抛下手头的事务赶来的。
“嗯。”他点了点头,“兄长心口有旧伤,已经不能支撑庞大的法阵,这样妄动修为,只会令寿命折损。”
“旧伤?”魏无羡怔住,“我并不知道,是我认识你之前落下的?”
蓝忘机施咒的手顿了顿。
片刻后,他叹了口气:“是之后。”
这是蓝曦臣的心伤第一次被旁人发现。
他作为家主,很多场面都不得不应付,所以渐渐地,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。
这样严重的伤是很少有的,每每有人知道,都会觉得惊讶,再三探讨是什么人能伤了堂堂的泽芜君。
比较常见的猜想是射日之征被温若寒打伤,或是外出逃窜时被人暗算。
但他们从来都猜不中。
好在按照常理,只要不耗费真气,慢慢将养着,即便是这样重的伤,也总有痊愈的一天。
那次夜猎只是不得已。
况且他旧伤发作后,蓝忘机渐渐也不再跟着魏无羡到处跑,经常出现在云深不知处处理一些事宜,也是好事。
蓝思追和蓝景仪终究是太年轻了,担不起满门荣辱的大任。
蓝曦臣出关以后,没把种种事务全扔给旁人,依然亲力亲为。
因而那些从前对他如此行径颇有微词的某些正义之人,也没甚理由编排他了。
蓝氏双璧都不再离经叛道,夷陵老祖也改邪归正,阖该是多好的结局。
每次听到这种议论魏无羡都嗤之以鼻:“是金光瑶的恶被揭得太狠了,我哪有什么正,我从来不是正啊,还要多谢他替我遮掩。”
他第无数次这样感叹的时候,蓝忘机正在院子里盯着药罐,以修为运气,又渡三分火,再往里面加了点东西。
魏无羡很贴心地把捣乱的兔子赶到一边:“蓝湛,你同我说句实话,大哥的伤......是不是挺严重。”
蓝忘机面色微动:“为何如此问。”
“那会......他也病过一阵子的。”魏无羡模糊地把时间带过,“蓝湛,那时候你从没这么亲力亲为过。”
蓝忘机垂下眼睑。
片刻后,他抬起手腕,看了看自己掌心。
到底是没回答他这个问题。
魏无羡看出他心中郁结,便也不再多问。
心里一派澄明。
2、
约莫是五年前一个平常的晚间,蓝忘机轻车熟路地往寒室而去。
他本来与魏无羡两人云游在外,是蓝启仁一封家书把他叫了回来。
“曦臣重病,速速而归。”
蓝忘机自知,他们兄弟二人其实并非没有隔阂,多年前的魏无羡,后来的金光瑶,美名天下的双璧早不是两块严丝合缝的玉了。
那上面裂出丝丝缕缕的裂纹,是两人不可退让却又偏偏相对的原则。
也许蓝曦臣,此时并不是那么想见他的。
可那到底是他从小相依为命的——哥哥。
他后来从没叫出口的哥哥,兴许他端着规矩生疏喊出那么多句兄长,就已经是一语成谶。
所以蓝忘机还是回了云深不知处,指点蓝思追和蓝景仪处理家中事务,又亲自在兄长身边侍疾。
蓝曦臣的失魂落魄他看得清楚,因多年以前他也是这副模样。
但他没办法像蓝曦臣当初劝慰他那样去劝慰对方。
金光瑶的断腕和盖入棺中永世不得超生的封印都是出自他手,他自问没有做错,在那种情况,不能看着金凌被错手不稳的琴弦勒断脖子,也不可能任由聂明玦被放出来,只能把金光瑶一并封了进去。
然而面对蓝曦臣,他心有愧。
他做不到坦然。
蓝忘机觉得心虚。
不是认为错了,而是他下手重创的对象是金光瑶。
蓝曦臣并不是罹患恶疾,更不是邪祟缠身。
蓝忘机最清楚,那是心病。
金光瑶以血剖白,字字泣血地道出真心,用命不容置喙地证明,都把蓝曦臣永远封缄在旧时的年岁里,日夜受这温柔刀,再也挣脱不得。
但他还是固执地用了名贵的药材。
蓝忘机一直守礼自制,很少有这样任性的时候。
他与蓝曦臣是亲兄弟,就算生分隔阂,他还是想让他活下来。
不是他忧思多虑,实在是蓝曦臣那时候的样子太不好了。
然而偏生无能为力,所以蓝忘机只能换着各种药物,以期治好对方的心疾。
但他万没有想到,那天傍晚他推开寒室的门,竟是看到蓝曦臣跪倒在血泊中的模样。
他的长兄,那位誉满天下的泽芜君,右手握着剑柄,将佩剑刺得极深,左手搭在桌案上,指节间夹着什么东西。
蓝忘机扶住他,颤抖着手想将朔月拔出,又怕加重伤情,想唤人帮忙,却想起自己云游在外时听到人们茶余饭后的议论。
好端端一个泽芜君啊,怎就对那恶徒念念不忘。
若是金光瑶换个身份,没准儿他们就是另一番谈资了。
可惜不能。
蓝忘机不想让长兄陷在非议之中。
他咬了咬牙,召出避尘划破手腕,以血书下一道禁咒。
动作之间,蓝曦臣手指微动,一块莹润的玉落在地上,当啷一声,撞缺了一个角。
之后蓝忘机以家主的病需要静养为由将寒室暂时封闭起来。
他给他渡了七天心血和修为,硬生生将兄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3、
不知何时起,蓝忘机送去给蓝曦臣治伤的药都会在次日清晨被原封不动地送出来。
他虽然不再闭关,但蓝忘机想让他安心养伤,很多事情都代他出了面,因而他也没怎么出过寒室的门,所有事宜都在里面处置。
外面的创口在那七天已经勉强愈合,可蓝曦臣下手极重,伤口周围的心脉都被他震裂了,这落下的旧伤只能慢慢养着。
蓝忘机认真给他择了最好的药,每天煎好送去。
一开始蓝曦臣倒也喝着,然而有一回他没见药碗送出,敲门进去拿的时候,竟看到蓝曦臣慢吞吞画着几张符咒。
他的兄长面上无光,唇色发白,时不时轻咳两声,空碗就放在手边,显而易见是重病缠身。
即便是明知不能妄动修为,蓝曦臣居然画这样的符。
蓝忘机将云深不知处的所有藏书都读过,自然认出这张符是做什么用。
到了这种地步,他还是想救金光瑶,想到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不顾了。
蓝忘机抽走他手中的笔:“兄长,你太乱来。”
蓝曦臣没想到会被发现,表情十分意外:“忘机,你怎么来了?”
“我不来,难道由着兄长这样?”
他的语气沉下去:“兄长,这种符看似寻常,实则耗费极大修为,你不能......”
蓝曦臣轻轻一笑:“我不能什么?”
蓝忘机的话梗在喉头。
这种旧伤,最是不能再妄动修行,否则一旦复发,就是致命。
他们都心知肚明。
可这个“死”字,断断不该从他口中说出来。
蓝曦臣了解他颇深,将笔拿回:“忘机,我似乎从不曾勉强你。”
蓝忘机的手悬在半空:“不曾。”
他认真将符纸的最后一笔画完,这才搁下了手里的东西:“忘机还记得,小时候我教你学剑学字,用的是哪只手吗?”
蓝忘机木然答话:“自是右手。”
蓝曦臣点点头:“叔父从前说过,我的右手剑是他见过使得最好的,他们仍一日复一日地练习时,叔父已经开始教我法术。”
蓝忘机不大明白他说起往事的原因,将手收回垂下,默默洗耳恭听。
“忘机,就是这只手,就是这手人人称道的好剑法,我亲手杀了他。”
蓝曦臣叹了口气:“你不该救我的。”
他没料到话锋突转,表情不由僵住:“我不能眼看着兄长......”
“救我何用呢?”
蓝曦臣打断他的话:“忘机,他死的时候,我就已陪着一块死了,你最明白,最能感同身受——你是真的不该救我啊。”
蓝忘机呼吸微滞。
他觉得不该这样。
蓝曦臣怎能因为这样的缘由死去,他的死应当是坦荡的,应是死得其所,而不是自戕。
可他寻不出道理反驳。
又或者,他也有过追随所爱而去的念头,所以他毫无立场。
他拿着空碗走了,默许了长兄说的话。
过了几天,蓝曦臣便不再用药。
后来,蓝忘机还是每天亲自将药端去,然而他走到没有门生和婢女的寒室门前,又将药倒在了门口的杏树之下。
送进去的只是一只空碗。
蓝曦臣第一回看到时,摸着那只还微烫的碗发了许久的愣。
他想与一母同胞的亲弟说点什么,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。
4、
八年后一个平常的夜里,蓝曦臣做了一个梦。
这数十年来他无数次地做这个梦,以云萍为始,以夷陵为终。
金光瑶在梦里与他无数次地剖白心迹,无数次地将他推出死境,推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之中。
这次却有些不一样。
聂明玦被血染得发了狂,魏无羡护着小辈们退出观音庙,他却动也不动一下。
他手中朔月深深刺入面前人心口,血淌在脚下,凝成一团模糊。
金光瑶含泪看着他,颤抖着嗓音带着哭腔轻唤:“二哥......”
蓝曦臣红了眼眶,神情微愣。
他记得金光瑶分明是带着恨的,起初他冷声让他不必再喊二哥,直到朔月一剑穿心,金光瑶才真不喊了。
蓝曦臣想,他再怎么坏,再怎么做错事,都不该是自己杀了他。
他以为金光瑶恨他,可对上那双泪眼,却分明读出眷恋和不舍。
那张熟悉的面容之上竟又浮现出了笑意,然而更是泪流满面:“二哥,你陪我一块儿死吧。”
蓝曦臣痛而闭目,泪瞬间也落了下来。
这许多年来,他多想死啊。
在金光瑶死的时候,他就想死了。
若真能陪着他死,真是再好不过了。
金光瑶瞧出他的默认,脸上笑意更甚,在他睁眼的一刻又收起:“你想得美——我从未想过要害你,你却如此对我,你想与我一块死了,天下岂有这么好的事!”
他凝起最后的力气化出一掌将他推了出去。
“永远记得我吧。”金光瑶看清他震惊神色,眼底划过抹不去的悲哀,“对不住了,二哥,你就这样记着我吧。”
蓝曦臣束手无策。
他心如明镜,自知是在梦中,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数十年来的求死不得。
金光瑶不想让他死,他只能顺从他的意,活着受罪。
那道剑伤既是心伤,他逃不开了。
他还是从梦里醒了过来。
漏夜时分,屋内不曾点灯,蓝曦臣眼前是黑的,转眸看去,唯一一点儿光亮居然是朔月剑身上凝聚他所予的修为,发出莹莹微光。
耳边很安静,没有金光瑶的声音,即便是含恨的诘问也没有。
蓝曦臣望着那点光,突然心痛如绞。
但他没像梦里那样落泪。
他只是像这些年的无数次一样,掩藏心伤,从不示于人前。
5、
蓝曦臣的旧伤是在这一年冬发作。
清河那边近日频频派人前来,指名道姓要找蓝曦臣,都被蓝忘机挡在门外。
他鲜少显了强硬态度,以往对聂家的人,他是不屑理会的:“兄长有伤在身,需要静养,有什么事与我说也一样。”
聂府的弟子不敢与他扯破脸,来了几波都悻悻离去,最后聂怀桑亲自找上门来。
他一脸阴郁:“蓝曦臣是什么意思,他敢做不敢当,不敢自己来见我吗!”
蓝忘机的手按在避尘上:“聂宗主不妨说清楚些,兄长做了什么,你摆出证据。”
“还要证据?”聂怀桑表情讥讽,“这天下还有谁会为了金光瑶这么不要命,区区阴虎符而已,也值得以命相搏?再好的法宝也要有命消受,再说阴虎符仍在,只是金光瑶的魂魄不见了,还能有谁做出这种事!”
“兄长身上有伤,人尽皆知。”蓝忘机面色沉静如水,“他早已没有能力撑起如此巨大损耗的禁诀,聂宗主空口无凭,猜也不该猜到他身上。”
聂怀桑寒着脸不语。
蓝忘机说的没错,他确实没有证据。
那并不是什么出名的法术,又牵不出太多人,仅凭猜测就要蓝氏交出藏书对峙,没人会支持他,道理也站不住。
蓝忘机眼神微动,示意一旁的门生送客。
等送走了聂怀桑,他松开放在避尘之上的手,转身去了寒室。
他本想直接推开门,没想到蓝曦臣似乎听到了脚步声,在他将手覆上内室门把的一瞬间,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。
蓝忘机看他神色不错,惊愕了片刻。
这十多年来,蓝曦臣虽然不露死志,却总是病恹恹的不见好。
错愕过后,他想到了什么,语气颤抖起来:“兄长,是不是......”
蓝曦臣毫不在意,甚至他还从他眼中看出了欣慰:“兴许就在这几天了。”
蓝忘机顿时无言。
蓝曦臣瞧了瞧他,突然笑着伸出手,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发:“忘机,别难过。”
这是他们兄弟俩很久不曾有的亲近,不光是这样的接触,那道金光瑶死后横在他们之间的隔阂也将他们生生隔开。
他许久没有同他说过一句心里话。
蓝忘机早有心理准备,因而听到长兄说起很快就要死去,他并没有太多悲痛。
他知道蓝曦臣想死,所以这也没什么不好。
好歹算是心之所向。
但那只手抚上他额发时,蓝忘机竟无法控制地微微哽咽出声。
他极想落泪,又强行忍了回去。
“兄长,对不起。”
蓝忘机没说对不起什么。
他明白,蓝曦臣什么都懂。
而即便是走到这种地步,他那从小到大一直护佑着他的长兄也没有半句责怪,只是不堪面对而已。
6、
三日以后,蓝曦臣旧伤复发,撒手人寰。
蓝家宗主的丧仪,怎样也是繁琐的,但蓝忘机没让任何人经手,独自一人认认真真把所有事处理干净。
魏无羡跟着帮忙,一直默默不语。
等一切尘埃落地,他才开口道:“蓝湛,大哥不说怪你的话,不是为了让你活在自责中。”
蓝忘机在寒室收拾遗物,正擦拭着朔月:“兄长说自己杀了他,可或许我那时若没有封棺,兄长如今就不会死。”
他封了棺,蓝曦臣不愿让金光瑶永世不得超生,才明知妄动修为就是要命,还一意孤行。
魏无羡叹口气,眼瞅着四下无人,轻轻抱住他:“大哥用情至深,就算没有这一遭,他随之而去,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。”
这道理他懂,蓝忘机更懂。
可懂有何用,依然是耿耿于怀。
金光瑶刚死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封的是谁的魂魄,还没有这么后悔,等蓝曦臣为此早早死去,他是真的悔悟了。
“蓝湛啊。”
魏无羡语气轻得像是呢喃,是他之前从未用过的:“我与江澄的双杰是不能实现的,血海深仇,他岂能原谅我,现在大哥也走了,双璧缺了一角,不复当初。”
“往后......只有咱们就个伴了。”
FI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