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遥

我只写我想写的。

【曦瑶】当时错

假设瑶妹没死在观音庙,被二哥带回云深不知处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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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

 

蓝家宗主在云深不知处藏了一个人。

那是个所有人口中的大恶人,为求上位不择手段,不论是谁,但凡挡了他的路,都死在了他的手上。

说是藏,也不那么准确。

他把他带回了姑苏软禁起来。

聂怀桑本是不肯的,蓝曦臣便与他讲过几回条件。

“如若泽芜君执意如此,也并非不可。”

自观音庙事毕,他很久没装模作样地喊二哥,却也不愿意喊一声宗主。

否则,终究显得太过生分。

他憎恨两人,但也暂时没到撕破脸的时候。

“金光瑶罪大恶极,人尽皆知,即便我不提,泽芜君若存心包庇,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。”

“不如你我作一君子协议,对他的处置权咱们二一添作五,我帮你周旋百家,你替我安抚天下,保我坐上仙督之位,从此,也就再没有人能质疑什么,我拿到我想要的,也不再过问,你看怎样?”

蓝曦臣将信将疑:“仅此而已?”

聂怀桑失笑:“二哥,你对我就这点信任?”

蓝曦臣被猝不及防的一声二哥叫得语塞失声。

聂怀桑多了解他,多清楚他的痛处,何况,若真要论起来,他对聂怀桑,也并不是毫无亏欠的。

蓝曦臣默许了。

他把金光瑶带回去,聂怀桑也果然说话算数,没让别的世家发出半点质疑。

 

金光瑶被带回云深不知处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,身上全是伤痕。

断腕处血流不止,染上的剧毒是致命,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口,细数不清。

他刚到地方,就发起了高烧。

姑苏正入冬,气温骤降,云深不知处又没有地炉,往日金光瑶来找他的时候,总是冷得不行。

这种状况下直接把他关进禁地,一定会要了他的命。

蓝曦臣力排众议,将他安置在寒室养伤。

“既然说好是软禁,就并非要取他性命。”他如是说道,“等伤势痊愈,再作处罚,倒也不迟。”

蓝启仁劝导不成,无可奈何由着他去。

 

他给金光瑶用了不少名贵的药材,又渡了许多修为吊住他的命,然而金光瑶体虚,因而好得特别慢,神志也一直不清醒。

蓝曦臣很耐心,衣不解带地照顾他,中间蓝启仁来看了两回,似乎想说什么,最后都只是重重叹一口气,便走了。

金光瑶醒来的时候,看见他的样子,第一反应竟是拥着被子后退。

“二哥,二哥我错了!”他声音中是浓重的恐惧,“别杀我......”

蓝曦臣想拉住他的手,可金光瑶一直躲闪着,而且这样动作,说不好还会扯开已经在愈合的伤口,弄得他无可奈何,只得强行点住他的穴道。

“阿瑶,你别怕,我不是要伤害你。”

他看对方表情柔和了些许,不再全是反抗与恐惧,变为小心翼翼试探的期盼,心底一痛。

蓝曦臣上前一步把他搂在怀里,全不顾衣袖将台上的药碗拂落在地。

“没事的,阿瑶。”

他轻声安抚道。

“我不会让你死的。”

金光瑶仿佛是终于松了一口气,身子不再有着无措的僵硬。

他挨在蓝曦臣怀里落下泪来:“二哥,救救我吧,我知错了。”

 

大抵是来年开春的时候,金光瑶的伤好全了。

蓝曦臣将他挪入禁地的时候,他仿佛惊愕了一瞬,很快便了然:“应该的,我这般十恶不赦之人,岂能由着二哥包庇。”

“不要这样说自己。”

蓝曦臣以家主掌纹开启机阔,怕旁人有心刁难,亲自把他送了进去。

金光瑶看着他亲手给自己拷上重重枷锁,眉目间有短暂的茫然。

“阿瑶,你就在此......安度余生吧。”

他撂下一句话就想转身离开,并没去看对方神情,也没等回话。

金光瑶却叫住他。

“二哥,你会来看我吗。”

蓝曦臣的脚步顿住,尔后更快地迈开。

“会。”

金光瑶微微笑了,双眼轻阖,慢慢落下两行泪来。

他们或许就仅止于此了。

 

2、

 

没想到的是,蓝曦臣应承的探视来得如此之快。

只不过来者并非他一人。

现任仙督,清河聂氏宗主,也跟着一块儿来了。

“金宗主,别来无恙呀。”他没佩刀,打着扇子笑眯眯,“这姑苏蓝氏的地牢也忒舒服了,好像比我聂家的书房都要好点。”

金光瑶假装没听见,都懒得站起来,一味盯着蓝曦臣。

被他看着的人脸色却有些苍白,不敢与他对视,几次欲言什么,又止住了。

“混账,聂仙督跟你说话呢!”一个穿着聂府低阶弟子衣服的人走上前恶狠狠扇了金光瑶一巴掌,“你摆个高傲的架子给谁看,以为自己还是宗主?”

蓝曦臣似乎极想阻止,差点就伸出了手,然而还是缩了回去。

金光瑶轻蔑一笑:“聂宗主养的狗,爪子不够利啊,比仙子相去甚远。”

“你说谁呢!”那人气急,又扇了他两下,“混账,还敢打量着指桑骂槐,是不是想死!”

聂怀桑挥挥手:“得了,你说不过他的,退下。”

“我看金宗主是没甚心情与我寒暄。”他笑眯眯地在他跟前蹲下来,“那这样吧,咱们直接说正事,如何?”

“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正事。”

金光瑶依旧不给正眼。

 

“这话错了。”聂怀桑啧啧两声,“不是你我之间,是你与泽芜君之间啊。”

他说着,转向蓝曦臣:“泽芜君,记得你说的话,动手吧。”

金光瑶不明所以:“什么?”

聂怀桑却是捶了捶自己肩膀:“哎呀,站久了,真是有点累。”

方才打金光瑶的那名聂府弟子马上谄媚地搬来走廊上的凳子,用袖子擦了擦:“仙督请坐。”

金光瑶听到仙督二字,心底终于不可避免生出些恼恨,抬眼看看他,暗讽道:“春天打扇,再怎样都是名不正言不顺,不伦不类罢了。”

聂怀桑刚坐下,听到这句话,神色微微冷下来。

片刻后,如此回他:“枉论怎样,都是我拿住的。”

“泽芜君,请吧。”他打了个手势,“长痛不如短痛啊。”

蓝曦臣的脸色仿佛更白了。

他万分僵硬地挪到金光瑶面前:“已落到如此境地,聂宗主还不放心吗。”

“泽芜君说错了。”聂怀桑的模样被他挡住,金光瑶看不清此时他的表情,“不是我不放心,是天下人不放心,我早就说过,泽芜君想堵住悠悠之口,万没有可能!”

“若不这么做,连我也保不住他的命。”

金光瑶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:“你们要做什么?”

蓝曦臣沉默不语,在他面前抬起手,掌心氤氲出陌生的法术。

金光瑶怕得想逃,却无处可退,只能求助一样看着他:“二哥,二哥你别......”

咒法已经落在他身上,没有什么痛楚,但这更让他恐惧:“聂怀桑,你到底要做什么!”

“我当然是要救你啊。”

聂怀桑翘起腿,好整以暇。

“有人说了,你诡计多端,智多近妖,又杀孽过重,区区软禁安抚不得人心,也罚得太轻,我便昭告天下,为了让你不能再作乱,将你挖去眼睛,再割去舌头,如此,五感去三,才能让人放心得下。”

“我已经够对得起你啦。”他的语气轻松,好像根本没觉得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,“没有见血,选了没有痛苦的法术,又让泽芜君亲自动手......他最慈悲心软的,是不是?你不会痛,也不会受伤,左右这地牢你也出不去,要眼睛和舌头有什么用?”

金光瑶脑中空白,拉住蓝曦臣的袖子拼命摇头:“二哥,二哥不要!不要这样对我!”

蓝曦臣施术的手却没有停下。

他看出他不肯更改意图,一颗心从最开始的惊慌恐惧到含了三分期盼的侥幸,最终变作了心死如灰。

“泽芜君,蓝宗主......”金光瑶轻声低喃,“你真要如此对我吗?”

蓝曦臣的手狠狠一抖。

 

“阿瑶。”

他终于看向了他,对上的双眼中尽是悲戚:“这是唯一的法子了,你别怕,你瞎了哑了都不要紧,我做你的眼睛,我会懂你意思。”

金光瑶眼前已开始模糊,想再说些什么,竟已经说不出话。

最后终究彻底坠入黑暗。

有人上前踢了他一脚:“死了没,没死就出个声,省得人家说仙督公报私仇,将你折磨至死!”

金光瑶本能想骂,但出口的只是模糊的音节。

他发不出声音了。

“住手。”蓝曦臣这次还是出手阻止,“人都有善心,他已经这副模样,没必要徒添侮辱。”

“二哥说得对。”聂怀桑附和道,“那既然事情办妥,二哥,我就先告辞啦?”

蓝曦臣魂不守舍:“请便吧,恕不远送了。”

聂怀桑浑不在意:“那我回清河去啦,二哥,你安慰安慰金宗主吧,唉,如此落差,不容易呀。”

金光瑶听闻这几声二哥,恨从心头起,摸索着抓过桌子上的碗朝着声音来处狠狠掷了过去。

“还真是疯狗乱咬人啊!”

聂府的弟子反手一挥,碗碎成几块,飞溅的残片眼看要落在金光瑶身上,蓝曦臣连忙伸手挡了,手上被割开几道口,血瞬间流了出来。

他没多作追究,召来门口值守的蓝氏弟子:“送客吧。”

禁地最后只剩了他们两人,蓝曦臣伸手想抱他,却被他推开。

“阿瑶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我知道你怨我,是我对你不住,可是......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啊。”

回应他的只是缄默。

 

而且往后数年,都会是一模一样的缄默不言。

 

3、

 

最开始的时候,蓝曦臣频繁地来见他,与他说着永无回应的话。

金光瑶知道,他怕自己瞎了眼睛哑了嗓子,会看不开。

而且,他觉得对不住自己。

金光瑶倒是想对他笑一笑,可一颗心都苦透了,即便笑了开,也是勉强而已。

“阿瑶,别这样。”蓝曦臣很心疼,手足无措地抱着他,“你若怨我尽可拿我出气,别折腾自己,好吗?”

他只是摇头。

没有回答,更没有发泄,只有平静的沉默。

是真的恨他了啊,蓝曦臣微微苦笑。

“对不起。”他无数次地说,“阿瑶,对不起。”

“可是这样做,我才能让你活下来。”

 

没多久之后,蓝曦臣突然连着几天没来。

在见不到的第五天,有人把拷着他的刑具卸了。

“看你这样怪费劲的,宗主才让我们去掉。”

两个弟子收走他身上的枷锁,顺便把两个馒头扔到桌子上。

他们关门出去的时候,金光瑶听到说话的声响。

“今天他怎样了?”

两人把重重的刑具放下来行礼:“老样子罢了,不爱动也不爱吃东西,宗主担忧的话,何不亲自看看?”

隔着门听不清晰,金光瑶屏住呼吸,努力听清每一个字。

“不必了。”

那个温柔的嗓音如此回答。

“收拾好,你们也去休息吧,辛苦了。”

二人这便告辞离去。

金光瑶又等了片刻,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声音。

“不必了?”

他呆呆地、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那扇门的方向。

几个月以来,他总是这样期盼地看着那儿,等着蓝曦臣来,久而久之,就有了这个习惯,甚至不需要听半点声音,他都能准确找到门在哪里。

就算是他亲手把他弄成这样,金光瑶仍是想见他,虽然瞎了眼睛,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。

可蓝曦臣在的时候,他眼前总是有光的。

现在,那道光也离他而去了。

 

金光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金光善,那个害他一生,辜负了他母亲的,毫无责任心的父亲。

原来他这一辈子,怎样都是三个字。

 

不提了,不必了。

 

4、

 

日子就这么过下去。

蓝曦臣再也没来看过他,他瞎了眼又说不出话,每天只是呆坐在角落里不知想些什么,到了用饭的时候,有人送进来几个馒头,他随便咬两口,就又丢在一边。

金光瑶很快地消瘦下去。

其实他本来就很瘦了,小时候又营养不良,骨架子也比一般人单薄,还是蓝曦臣常常监督他吃多些东西,才养好了一点。

现在没了这种督促,若非一点微弱的求生意志,他兴许想把自己活活饿死也难说。

就这样,春去冬来,转眼过去三年。

刚刚见不到蓝曦臣的时候,他日复一日地想着两人从前的事,念着蓝曦臣对他所有的好,更念着蓝曦臣对他的绝情。

他对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泽芜君。

而他对他的则是一句,不必了。

金光瑶心里诸多疑惑,他想弃了自己而去,却记着自己戴着刑具十分不便,又问起境况,但不肯看一眼。

“阿瑶,你到底是怎么想的?”

他做的事被揭破时,蓝曦臣曾这样问过他。

现在,金光瑶也想问一句。

二哥,你究竟是怎么想的?

 

明面上,因为蓝曦臣多有敲打,看守的弟子并不敢怠慢他。

但总是颇有微词。

金光瑶时常听到他们议论,这十恶不赦之人到底哪里好,好到让宗主费尽心力要保住他的命。

“保命罢了。”有人不以为意,“只是保住性命,未必是在意啊,说不准这人身上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呢。”

“我倒是听说,他与咱们宗主以前......好像是那个关系。”另一人笑嘻嘻的,“宗主多半是心软,也不想落个始乱终弃的名声,只能这么保他了呗。”

“啧啧,勾栏里的就是不一样。”

如此,议论纷纷。

他们拿蓝曦臣的心意打赌,打发地牢里暗无天日的时光。

金光瑶想,自己比他们更想知道谜底。

他何尝不是在赌,赌在蓝曦臣心里,他到底是什么位置。

一开始似乎赌对了,所以他捡了一条命。

可这样永堕黑暗有口难言的命运,是他想要的吗。

 

有一天,一个人走进了阴暗的地牢。

他摆下几个盘子,金光瑶闻到了酒肉的香气,摸索一阵果然拿起了一壶酒,有点疑惑地抬起了头。

“吃吧。”那个陌生的声音说道,“今天宗主大喜,禁地里的囚犯都添三道菜,算是同贺了。”

金光瑶手里的酒壶掉在了地上。

他发出啊啊的声响比划着,那人居然看懂他的意思:“宗主好容易娶妻,有什么假的,当然是真的啊!”

金光瑶的动作停住了。

片刻后,他突然站了起来,长期单一的食物早就将他本就不强健的体魄磨得虚弱不堪,他一个踉跄,差点要扑倒在地。

“哎,你做什么啊!”那人吃惊地扶住他,“吓死人了真是。”

金光瑶勉强站稳,却一把推开他冲出了牢门之外。

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后面喊,但兴许是他运气终于好了一次,并没有人追上来。

金光瑶不知道的是,他逃走之后,那个送饭的人目送他远去,连阻拦的动作也没有,席地一坐,斗篷下的脸勾勒出一个满含快意的笑容。

“三哥啊三哥,你怎么这么傻,遇着泽芜君,就傻得失去理智。”

那个声音仿佛分外遗憾。

他掀开酒壶,将壶中温热一饮而尽。

 

“云深不知处......可是禁酒的呀。”

 

5、

 

金光瑶全不知方向在何处,只是朝着外头一路而去。

他不知道自己在哪,甚至才走了两步就要走不动了,但他硬撑着不肯倒下。

金光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。

他要找到蓝曦臣,要听他亲口说。

是说恩断义绝,过往种种不作数也好,是说有苦衷,别无选择也罢,他只要一句承认。

终于离开禁地,一出去就听到喜乐震天,他很容易辨明方位,再次踏上那条他从前走过无数次的路。

路上颇为安静,大约是云深不知处上下同贺,所有人都聚在了喜堂。

金光瑶跌跌撞撞走到的时候,蓝曦臣刚与新娘拜过父母天地,正要挑开红盖。

他一眼看到来人,手里的玉如意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
“哎呀,怎么摔了,好不吉利!”

司仪皱着眉头,伸手想去捡摔碎的如意。

人群则骚动起来:“那不是金光瑶吗!他怎么跑出来了!”

“他不是瞎了吗,怎么还能找过来!”

“快抓住他啊!”有人嚷嚷着,“别让他捣乱,坏了泽芜君的婚礼!”

 

司仪拿出备用的喜秤塞给蓝曦臣,他看也不看,正要上前,新娘的父亲拉住了他。

“泽芜君,此人穷凶极恶,今日又做出这种不着边际的事,实在坏了小女和我宗的面子!”他愤愤不平,“泽芜君可再不能手下留情了,非要严惩不可!”

蓝曦臣的脚步顿住了。

金光瑶被众人制住,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,眼睛什么也看不见,却还四下打量着,似乎在找什么人。

他心中一痛:“不......”

“泽芜君!”老人打断他,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,“泽芜君,此人行径恶劣,请您务必严惩不贷!”

聂怀桑则从尴尬的司仪手里接过喜秤,不由分说放进他手里。

“二哥,你别忘了。”他似是担忧地提醒,“你越是心软,越是与他亲近,就越会害了他。”

“若不是你当年将他带回寒室照顾,怎么会有人提起要弄瞎弄哑他?若不是你天天去看他,怎么会有人提出斩草除根,还是我一力替你压了下来。”

“可不要再害他一次了。”聂怀桑扑了扑扇子,“你的情意和信任,从前害死我大哥,现在也要害死最不想害的人吗?”

蓝曦臣的手狠狠一抖,险些再次握不住喜秤。

有人在金光瑶膝盖上踢了一脚,将他踢跪在地。

蓝曦臣终于走上前,挥退了众人,却不是要扶他起来。

“请......岳丈放心。”

他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如此说道。

“曦臣必定......严惩不贷。”

金光瑶挣扎的动作停住了。

他听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,抬起脸瞪大了眼,可是怎么瞪,他也再也看不到眼前人。

两行泪从那双失了神采的眼中滚落,烫在蓝曦臣心上。

 

他从他眼里看出了死志。

 

6、

 

金光瑶最后被罚了九道戒鞭。

主意是新娘的父亲,那位年迈的老宗主出的,本是想罚九十九道,以金光瑶之命偿了这误吉时的罪,还是新娘不忍心求了情。

“就当给我腹中的孩儿积福了。”

她如此说道。

蓝曦臣在无人处给她行了一个大礼,多谢她求情之恩。

“不必的。”她无奈地笑了笑,“你我皆是不得已,我也多谢泽芜君接纳这个孩子,我与他父亲本就亏欠泽芜君,何况,只是举手之劳。”

蓝曦臣再次道谢。

金光瑶则再次被送回禁地的地牢,这次,他又被戴上了重重刑具。

他感到可笑,说他再不能害人,悲天悯人一般同意去除这些枷锁的是他们,说他诡计多端,必要谨慎以待的还是他们,仿佛他是怎样的人,全凭那些人一句话。

张口就来罢了。

他是个坏人,所以他们才能好话说尽,怎样都是有理。

 

行刑的那天,金光瑶被押到祠堂。

来了许多人见证,各大家族的几乎都来了。

就像从前他在金鳞台举行清谈会一样,这些人总是趋之若鹜的。

“跪下!”有人推了他一把,推得他踉跄得跪倒在地,“今天就让咱们一块看看,都记住做坏事要落个什么下场!”

金光瑶麻木地跪着,毫无表情。

直到行刑之人走到他身边。

“按好他。”

那人如此吩咐着身旁的弟子。

这三个字是如此的冷漠,又是如此的防备和不信啊。

金光瑶这么想着,忍不住笑了一声。

“他还笑!”众人议论着,“这步田地了还能笑出来,真是可怕。”

“这就是咱们做不了仙督的原因,没他坏呗。”

金光瑶全不在意他们说什么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。

 

他们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。

至亲至疏,从前有多亲近,现在就有多生分,从前有多信任,现在就有多防备。

 

戒鞭落在他身上。

第一鞭时,他想起云萍初遇,这个相貌堂堂的贵公子,竟是个连衣服都不会洗的人。

第二鞭时,他想起河间重逢,别人都鄙薄轻视,只有他接过了他沏的茶,笑意温然地道谢。

第三鞭时,他想起射日卧底,他对他全然信任,所有信息毫不保留,而他刺向温若寒的那柄剑上,是他偷偷教给他的蓝氏术法。

第四鞭时,他想起认祖归宗,金子勋多番刁难,是他替他解了围,反差点被泼一身酒水,好在他挡在他面前。

第五鞭时,他想起秉烛夜谈,为了处理公务他不顾休息,而他舍了许多年养成的习惯,陪着他批阅公文。

......

最后一鞭时,他想,这个弄瞎他、弄哑他、鞭笞他的人,曾经也不顾一切地护着他。

“九鞭罚过,众人见证,本宗......不曾徇私。”

蓝曦臣几乎掌不住脸上笑容:“此事就此打住,从此翻篇。”

围观的人见没有热闹可看,作鸟兽散去,弟子们则收去戒鞭,又跟着将一些大宗门的宗主送出山。

祠堂里没有了别人,他终于能抱住他:“阿瑶,我......”

蓝曦臣想说什么,又不知从何说起,看到他身上深深的鞭痕,急忙运起法术替他疗伤。

金光瑶在他怀里摇了摇头。

“......阿瑶?”

他拉过他的手,摸索着在掌心写下一个字。

最后一笔落下时,蓝曦臣浑身颤抖地搂紧他。

“阿瑶,别这样。”

 

7、

 

金光瑶被关进了更深的地牢里。

他伤得比之前还重,蓝曦臣终于有了理由来看他。

“既然是软禁,总不能让人死在我云深不知处。”

他这么说着,又带了许多药给他疗伤。

金光瑶只是由着他给自己上药,而等蓝曦臣问起他还想要什么,他仍是在他手心写下那个字。

这种时候,他总会情绪失控地抱住他。

“阿瑶,什么我都能答应。”蓝曦臣如此说道,“什么都可以,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,除了这个。”

金光瑶还是摇头。

鞭伤难好,伤口愈合的过程中,他发起高烧来。

蓝曦臣记得从前金光瑶染了风寒,是最怕发烧的,一烧总要难受得哭,像个孩子一样。

他就像从前那样,以修为助他入梦,打算等烧退去了,再唤醒他。

约莫过去快两天,蓝曦臣见他不再难受得皱着眉,体温也趋近平常,正要将人叫醒,却发现金光瑶在睡梦中居然露出一个笑。

他当下便怔住了。

其实本不应该,金光瑶从前是经常笑的,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张笑面,对着他亦然,只不过,对他的笑与对旁人的笑,是大不相同罢了。

从何时起,金光瑶再也没有笑过。

蓝曦臣撤去术法,手僵在半空。

 

他想起这些天来,许多次写在他手心的那个字。

死。

金光瑶想死。

而他不愿,他费了那么多心力,与聂怀桑做交易摆平各大宗门,逼自己狠着心把他弄得又瞎又哑,逼着自己不能见他,逼着自己娶妻以封那些编排他们关系的悠悠之口,逼着自己罚了他那么多道戒鞭,都只是为了保住他的命。

蓝曦臣不想让他死。

可金光瑶竟已痛苦到求他不要再救他。

他睡梦中的那个笑像一道指控,控诉他所有的罪行。

 

蓝曦臣,是你让他想死的。

 

8、

 

金光瑶醒来的时候,闻到地牢里浓重的药香,带着他不认识的、陌生的气味。

“阿瑶。”

蓝曦臣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:“你醒了?”

金光瑶摸索着拿起桌上的药碗,作势要打翻。

“阿瑶!”蓝曦臣握住他的手腕,“阿瑶,别这样,我......我是说,我答应你。”

他的动作僵住,不敢置信地想说什么,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。

蓝曦臣见此,更是心痛。

“我答应你。”他说,“你想要的......我给你带来了。”

“阿瑶,我放你自由,谁也不能置喙的自由。”蓝曦臣从他手里端过碗,舀起一勺药,又马上放回了桌上,“有点烫,你怕烫的是不是,阿瑶,等会再喝吧。”

“这个药不知道苦不苦,我给你准备了糖......”他尽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,抖着手在食盒里翻找,“阿瑶,再等等,等会儿我就把你想要的......给你。”

金光瑶仿佛才反应过来,听到找东西的响动,他摸上他肩背,找到他的袖子握在了手里。

蓝曦臣的动作停住了。

“......阿瑶。”

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。

“再陪二哥一会儿吧。”

金光瑶沉默着拉过他的手,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。

蓝曦臣别过了脸,泪流满面。

 

9、

 

十恶不赦的大恶人金光瑶终于死了。

人们奔走相告,普天同庆,同时也有人问起,他是怎么死的?

有人与看守金光瑶的那两名弟子是旧友,一封书信寄到云深不知处,追问个究竟。

“不知道啊。”回信十分的茫然,“那天就听到里面说什么,药苦不苦,带了糖之类的,然后过了会儿我们宗主走出来,对我们说,金光瑶死了。”

“大义灭亲啊!”众人兴奋了,一传十十传百,“泽芜君可算是想通了!”

“我就说泽芜君怎么可能放任他活着。”有人作出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,“肯定是为了折磨他,又弄瞎又弄哑,还罚鞭子,最后一碗毒药送了人上路,狠还是泽芜君狠。”

这些话传到聂怀桑耳朵里,得来他两声意义不明的大笑。

“死得好。”他摇着扇子,“真是死得好!”

聂怀桑摸上扇面上的图案,突然发现两只本来七彩斑斓的雀儿居然有些暗淡,连毛都给磨得几乎快要没有,更别说是落的款了。

“什么破东西。”他把扇子随手掷进湖心,“老子不稀罕!”

几尾鲤鱼围上渐渐浸湿的扇子,撕咬被泡软的纸。

“三哥金光瑶亲赠”几个字,也一块被吃进了鱼儿的肚子里去。

聂怀桑看清这一幕,勃然大怒,一把拽过身后跟着的下属:“这鱼谁养的?让他今天就把这池塘填了,不然别怪我动家法!”

那人吓得连忙答应着去办,聂怀桑撑着栏杆盯着那几条鱼,神情凶狠。

狰狞却很快又变成扭曲的笑。

他大笑了三声,连连摇头,又把下属叫回来:“算了,算了,我跟几条鲤鱼计较什么。”

 

10、

 

金光瑶最后被一把火烧成了灰,扬在后山的杏树林里。

是蓝曦臣亲手做的。

这件事传出去,更是令众人咋舌,挫骨扬灰,泽芜君的心是真狠。

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特意选了个大风天,把金光瑶的尸骨火化,装了很小的一坛子,一把一把地扬在风里。

“阿瑶,从此你便可逍遥天地,再无拘束了。”

蓝曦臣这么想着。

“世人眼光,与你再无关系。”

陪他同去的两名弟子对视一眼,回去的路上终于一同发问:“泽芜君,他......是因为鞭伤而死的吧?”

“师尊让我按好他,我定是没做好,才会让他伤到要害。”另一人自责,“可我们真的很用力了,他似乎也没有太多挣扎,实在不应该会......”

“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?”

蓝曦臣制止住他们话头,抱着空坛子回到寒室去。

 

回去的路上,他又想起金光瑶写在他手上的那两个字。

“二哥。”

除此之外,再无他言。

或许,这是体谅的意思。

事到如今,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。

 

可无论怎样,都是他杀了他。

 

FIN

 

......不好意思写到最后我居然感觉这篇好甜_(:з」∠)_所以似乎不应该在这个合集?【等等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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