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遥

我只写我想写的。

【双道长】默

多情只有春庭月,犹为离人照落花。


白雪观的弟子们都知道,宋岚有一把从来不用的宝剑。

剑其实算不上特别,甚至光华并不十分耀眼,剑鞘和剑柄都造得相当朴素,没有打上花哨纹路,也没有镶嵌宝石,比名家所出那些,看着是差了不少的。

但确实是宝剑。

宋岚仿佛不很爱惜它,他的大徒弟跟他最久,将近二十年,也只看宋岚将它擦过一次。

便是那一次,弟子们就认定了这是一把好剑。虽然剑样子是不出挑,但那一闪而过的锐利剑芒,让人看得清清楚楚,且移不开目光。

布帛覆上,没有摩挲的声响。

这是一把能削金断银的利剑。

可是宋岚从来不用,不但不用,也不放在心上,连那仅仅一次的擦拭都是随便扯了块布敷衍了事。

有年幼的小弟子不明白,缠着去问,宋岚沉默良久,没有直接回答他。

“为师还有一把剑。”

“徒儿知道。”小徒弟眼睛眨巴眨巴的,“就是那把师尊教我们时候用的吧,我可喜欢那上面挂着的红穗啦,还有剑鞘上的霜花,师尊上晚课的时候拿出来,一闪一闪的特别好看!”

“但我就是不懂呀。”他又皱起眉来,很是苦恼的样子,“师尊,那把剑明明也是很好的,大师兄都说了,以他的眼光看,并不在您平时用的那把之下,为何您从来不用,还要任它自己沉灰?”

“弟子觉得,实在可惜得很。”

宋岚摸了摸他的小脑袋:“怎么,剑法都记熟了?还有空操心为师的事情,明日早课若是再默不出,叫你师兄罚你。”

“啊呀!我差点忘啦。”小徒弟昂起下巴朝他吐吐舌头,“多谢师尊提点,弟子这就去。”

宋岚微微颔首,看着他一溜烟地跑开,又忍不住摇了摇头。

“真是孩子心性。”

 

“孩子心性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
一个声音突然凭空传了出来。

若是那小徒弟仍在,听到了只怕又要大呼小叫,宋岚却只是侧过头,不知盯着虚空中的哪一处:“你睡醒了?”

“那孩子吵了半天,我不醒都要醒。宋道长,你又拿话打发人呢?”

宋岚不理会她言语中的一点讥诮暗讽,拿出佩剑瞧了几眼,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囊,取了软布慢慢擦拭起来。

“我好不容易醒一次,道长你还是只看着霜华不看我,我可真是伤心。”

宋岚头也不抬:“你醒了我也看不到你。”

“啧。”那把女声像是有些意味深长,“就算能看到你也不看,我可知道你一门心思都在谁那儿。”

“哦?那阿箐不妨说说。”

“说?多说无益,这是你教我的。”

她打了个哈欠,声音有些懒懒的:“不过宋道长,不是我说你,要是像当年那样,你带着两把剑四方游历,我倒还不觉得奇怪,你这样落了个道馆,又把你师尊啊师兄啊他们的牌位供起来,难道,还想着义城的事?”

宋岚低垂眼睑,不语。

“都这么多年了,你拿着他的剑,又有什么用。”

“原来阿箐也知道,这么多年了。”

他将剑擦拭完毕,仔细看了一阵子,这才利落收剑回鞘:“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,一味想着过去的事,那自然是没有意义的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——”

阿箐像是有些急了:“宋道长,你明知......你不能——”“好了。”

宋岚打断了她:“阿箐,你累了,还是好好休息吧。”

“宋道长,你知道霜华——”“我还以为你躲在锁灵囊里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他似乎有些动了怒,眉目间那一点柔和已烟消云散得寻不见痕迹:“原来你知道我游济四方,也知道我重建了白雪观,你还想知道什么?”

阿箐一时语塞:“我——不是的。”

“莫说星尘,纵是你我相见,也是难上又难,你每次只与我说这些,那不如不见。阿箐,你是个聪明的姑娘,我是否介怀,难道你真不知?”

阿箐听他此言,踟蹰了半晌,声音总算软和下来:“道长,我没有,我只是担心你,毕竟那把剑......而你现在......”

“......阿箐,当初我是怎么死的,你很清楚。”

似乎因着见她服软,宋岚语气也和缓不少,停了手中擦拭的动作,凝视着眼前那柄剑轻声道:“法器可以伤我,可以反噬,但霜华不会,这是因祸得福。”

他刚说完便否认了自己:“也算不上祸事了,不过天意如此。”

阿箐的声音听上去更加难过:“道长,我虽不是名门弟子,但也并非不知道......”

“看在义城那时的份上,你若要瞒他们,也别瞒着我。”她说了这许久也没见招来鬼物,于是大着胆子显了个形,只见个头娇小玲珑的姑娘一袭青衣,清秀面容上皆是忧愁神情,“其实,我也希望晓道长可以回来,但......宋道长,你说过的,天意如此。”

“有些事情已是不幸,若道长你再逆天而行,那我是不是......连你也见不到了?”

宋岚不意她这样说,愣了一愣。

片刻后,他似是无奈,又似是感慨地叹息了一声。

“傻孩子......”

 

阿箐只说到这里,便又消散而去,没了声息。

宋岚知道她是再次陷入沉睡,也不惊讶,除却略略有些遗憾。

红尘虽远,天下虽大,但他的故人,也不过如此二三罢了。

没了晓星尘,旧事仅堪与她分说,她既睡去,也唯有继续守着白雪观,守着余生孤寂。

霜华安静地躺在他掌心,闪着莹莹微光,宋岚轻阖眼眸,将万语千言埋回心底深处。

今日是望月,不必上晚课,他已让大徒弟带着师弟师妹们打坐冥思。此夜无事可做,又是月朗清风,他想了想,抽出佩剑,将当年师尊所教的剑法舞了几式。

收招时方发觉,大徒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。

他收了剑看向对方,便得了一个规矩的礼:“师尊。”

宋岚不语,只示意他往下说。

“今天是什么日子,师尊可还记得?”

宋岚点头:“自然记得,十七年前,大约就是这个时辰,为师将你带回了白雪观。”

“当时师尊其实是没有这种打算的。”大徒弟说得十分笃定,并非疑问,“只是不知因为什么缘由,师尊又肯了。”

宋岚没有否认:“你年岁渐长,看的东西也多了些,这一点,为师很欣慰。”

“徒儿从前并未想过,是近年来才有所觉察。弟子是孤儿,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是师尊为徒儿重新择了名姓,而观中那些没有爹娘的孩子也是如此。徒儿曾想过,为何不论所收弟子是何心性,是男还是女,师尊都一律以月为名,只是,从来没有往更深处想。”

“你的确很聪明。”

宋岚招手示意他坐下,看了他许久,才又道:“好罢,左右你也是如此年纪,既然主动提起,为师便告诉你。那天,为师其实是去祭拜故人,遇到你,实属偶然。”

“为师认识一个姑娘,死的时候跟你当时一样大,她曾告诉为师,当年,她是如何才能和为师的故友搭上话。”

大徒弟听到这里,忍不住回问:“莫非......也是偷东西被发现了?”

“正是。”他看了对方一眼,语气稍稍带了些笑意,“你们这些招式,骗骗普通人自然可以,想骗过为师还有为师的挚友,那是万万不可能,不过,也正是因为被发现,她才得以认识他,认识为师。”

“那这不是很好?”

“好?”宋岚摇了摇头,“为师至今觉得对不住她,那时为师太过冲动,若能仔细谋划,也许一切都会不同。然而事关于他,为师......很难不冲动。”

大徒弟小心翼翼偷眼看了看他,斟酌着道:“那位姑娘......还有师尊的挚友......都死了?”

宋岚顿了一顿。

“嗯,都死了。”

“你偷了东西,我本只想劝你走上正道,并不想带你回山,但是却又突然改了主意。”

“......为何?”

宋岚却是抬起头,看向当空的圆月:“你看看那月亮。”

大徒弟照办。

“当时是傍晚时分,也是望月,明月已经有所显露,你抬头看着我,说想走正道,求我收你为徒。”

宋岚说到这里,抬手抚上腰间的佩剑:“你的眼睛,很像为师的那位故友。”

“那一刻为师想起,曾与他有过一个约定,要一起开宗立派,广纳门生。他走后,为师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,是你的眼睛提醒为师,不可失信于人。”

“......原来如此。”

 

师徒二人又絮絮说了许多琐事,眼看着时辰要到了,大徒弟便告辞去让师弟师妹们回寝。临走时,他又看了宋岚一眼。

“还有何事?”

“......没有。”

他笑了笑:“只是想告诉师尊,咨事已去,还要往前看才是。”

“为师自然明白。”

女孩子的声音骤然响起,嗤笑着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:“你明白?宋道长,我看你在这方面可糊涂得紧。”

“......”

“我真的不理解。”阿箐显出形,直接往他身边一坐,“你明明知道霜华之上的灵力对鬼对神都极为不友好,拂雪虽也有,但绝不会伤及主人,你非霜华之主,即便死时受的是霜华之力,也不能让它对你不设防,再用下去迟早你——”

“究竟是为什么?”她蹙紧了眉,“晓道长他......已经彻底故去了,已经整整二十年了,即便你唤醒霜华的剑灵,也再不可能找到他半分残魂,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白白去送?”

宋岚依旧没有回答。

“你不必知道。”

阿箐着急地一把拽住他袖子:“可是宋道长,你如今是这幅形态,如果再让霜华挫伤魂体,那......那岂不是和晓道长一样?”

“这样难道不好?”

“这样哪里好了!”

宋岚抖了抖腕,叫她松了手:“好了,你不必再劝我,阿箐,现在能显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,我会唤鬼使前来带你入轮回,今后,你不用再以孤魂形态漂泊,可以安稳去往生了。”

阿箐张了张口:“宋道长......”

她本还想再说,可这么多年了,她第一次听宋岚说要送她去轮回,心知再说是真的无益,再不甘心也只好作罢,散了幻术回锁灵囊去了。

她走之后许久,宋岚才收回了那只被拽着的手,长长叹了口气。

“你自然不明白。”他似是自嘲地落了个笑,“我也不能让你明白。”

 

“更加不能......让星尘知道。”


明月映夜,照尽世间清明,只是满腔心事,再不知与谁分说。
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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